何冬妮：探索建设亚太创新增长伙伴关系

今日新闻 2025年10月23日 06:14 0 admin

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GIG）立足湾区，服务国家，面向未来。研究院由著名学者郑永年教授担任理事长。

何冬妮 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执行院长。主要研究领域：中国经济转型、区域经济合作、科技与产业政策。

本文系何冬妮在2025年10月19日由南开大学和韩国崔钟贤学术院共同主办、南开大学APEC研究中心和中国太平洋经济合作全国委员会合作承办的天津论坛“促进亚太地区创新与可持续增长合作”分论坛上的主旨报告发言整理。

这个单元的主题是“数字经济、人工智能和创新增长”。人工智能是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核心技术，数字经济是人类由工业文明向数字文明迈进的核心引擎。我想从创新增长的维度，谈几点粗浅思考，不当之处请各位专家指正。

01 创新增长的核心要素：

技术、市场、制度

技术、市场和制度是创新驱动增长模式的三个核心要素，也是对AI时代全球竞合格局极为重要的因素。

1 AI技术：人、数据、能源

技术是创新增长的第一驱动力。从全球看，技术强国之间的人工智能竞赛正在发生。人工智能的竞赛主要是人的竞赛、数据的竞赛，再加上能源储备。从亚太地区看，中国、日本、韩国、新加坡等都在人工智能领域有自己的独特优势。从APEC经济体看，由于包括了美国，那么除了一些欧洲国家，APEC成员几乎囊括了全球人工智能发展最快的经济体。从中国看，中国拥有海量的AI技术应用场景，无论是在生产领域还是在消费领域。例如，2023年中国拥有全球41%的工业机器人，日本拥有10.2%，美国和韩国分别为8.9%，德国为6.3%。中国的化石能源虽然仍依赖进口，但新能源发展取得很大进展，去年超过8成的新增用电需求通过太阳能和风能得到满足，使得中国未来有望成为引领全球的绿色算力中心。根据世界知识产权组织2025年全球创新指数排名显示，中国首次进入全球前十，在知识和技术产出方面排名全球第一。中国是唯一一个跻身全球排名前30的中等收入经济体，在亚洲地区排名中仅次于新加坡和韩国。此外，中国正成为全球最大的研发支出国，私营部门和企业的研发支出持续快速增长。然而，我们也意识到，中国在人工智能领域的顶级人才池、优质数据池还不够大。全球最顶尖的AI人才大部分在美国，中国有许多AI人才也流到了美国。中文语料占全球语料的百分比很小，而且许多还没流动起来，数据孤岛仍然较多。

2 市场：资本市场和消费市场

其次，市场是创新驱动增长的关键要素。科技创新要飞跃两次“死亡之谷”才能实现产业化落地，从“无用”（科学发现，没有特定应用或使用目标的基础研究）到“有用”（技术发明，有应用或使用目标导向的应用研究），再从有用到“实用”（产业化，具有商业可行性）。这里有两个市场特别重要，一个是资本市场包括风投创投市场，另一个是终端消费市场特别是通用技术的大众消费市场。

汇丰银行2022年报告显示，亚太区的私人投资总额已超过全球私人投资总额的四分之一，亚太区的独角兽（估值超过10亿美元的初创企业）数量正不断追近全球第一的北美区。此外，虽然人口不等同于购买力，但人口及其结构构成了终端消费市场的基数，亚太地区的人口占全球总人口的60%，15-24 岁青年人口占全世界青年人口的56%。亚太地区消费市场不断增长，中国是全球第二大进口国，日本是第四大进口国，东南亚国家进口增长迅速。如果从居民消费支出看，APEC经济体中囊括全球前3大消费国——美国、中国、日本。联合国《2024/25亚太贸易与投资简报》显示，2024年亚太地区的实际出口和进口增速分别达到3.4%和3.6%，远超全球1.8%和2.2%的增长率，该地区在全球名义出口与进口中的份额分别升至38.9%和36.7%。

从规模看，中国制造业规模排名全球第一，供应链配套能力全球第一，这为许多创新提供了商业上的可行性。然而，中国还不是全球第一大消费市场，中国的中间消费是全球第一，但终端消费还不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如何运用新技术创造更多中等收入和高收入岗位是一个重要命题。

3 制度：创新激励、投融资、成果转化

制度是创新驱动增长的根本保障。没有好的制度安排，科技创新可能仅仅止步于基于兴趣和天才的科学发现。比如说，有了企业这种组织，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制度安排，人类创新的历程明显加快。我们现在的创新主体主要是企业，企业本质上也是一种创新激励机制，能够高效地组织创新生产，并在市场上转化为收入和利润，又为下一轮创新提供条件。但这样还不够，知识产权保护制度是创新激励，但知识产权保护要有效激励创新，也不是无条件无限期的保护。不同类型的创新需要不同的知识产权保护制度安排。

投融资方面，前面提到了风投创投市场，这个市场的有效运作取决于支撑这一市场的基本制度以及监管制度的有效性。需要看到的是，一方面，亚太地区许多小型经济体仍处于经济起飞阶段，资本短缺制约了科创进程；另一方面，对于资本富余的经济体而言，问题主要在能否建立有效的投融资制度体系。亚太地区还有不少经济体存在资本管制和金融压抑的问题。监管部门对资本无限扩张以及由此可能引发系统性危机的担忧和恐惧，叠加地缘政治剧变带来的外部不确定性，容易导致投融资制度建设方面的保守倾向，从而形成不利于科创的金融环境。

还有很重要的是成果转化制度和机制。高校的科研成果转化机制如果运行不畅，就会导致大量的研究停留在论文阶段，不能成为提升人类福祉的技术。我们现在面临这样的挑战，发达国家也曾经历过。例如，从斯坦福大学的实验室到硅谷的企业，中间就有一个由创新激励机制支撑的高校技术许可办公室。斯坦福大学技术许可办公室成立当年就为学校创造了超过此前15年全校科技成果转让总收入11倍的收入。

02 地缘政治经济剧变下的创新增长路径：

竞争还是合作？

竞争与合作是创新增长的两条路径，在现实中这两条路径常常合二为一。一般而言，当国家间的竞争大于合作，内生性创新可能会增多，当合作大于竞争，外源式创新可能会增多，当然不同国家不同行业的具体情况会有所差异。当地缘政治发生剧变时，贸易投资的不确定性显著上升，伴随着技术合作也受到影响。我们看到，大国间科技竞争的烈度和科技合作的难度都在上升。地缘政治会从前面提到的技术、市场、制度三个维度影响创新增长的路径选择。从技术、市场、制度三个维度看，技术路线是开源还是闭源？市场是建墙还是开门？制度是包容性还是排他性？这两股不同方向的力量正影响国家创新增长路径的选择。

1 技术：开源还是闭源？

开源和闭源是企业选择技术研发的不同路线，从企业的角度看，这两种路径都是生态的一部分，都有其必要性和商业合理性。从技术发展的维度看，AI技术闭源容易形成封闭循环，拥有领先技术的AI企业会成为主要的技术供应商，甚至是独家供应商，进而形成 “数字霸权”，挤压中小企业生存空间，拥有人工智能领先技术的企业可把技术应用到各个行业各个领域，在这个无限扩张的过程中，企业进一步扩大数据收集，从而进一步加固其技术护城河。一些公司将垄断大部分的社会资源以及财富，导致失业和社会分配问题。从技术驱动增长的角度，开源式技术创新能最大限度促进合作，同时也刺激良性竞争。闭源式技术建起了独占技术的护城河，使得企业可以在一定时期内凭借先进技术获得垄断收益，但长期以往不利于社会整体创新进程。然而，在地缘政治冲突加剧的现实背景下，对微观主体而言技术闭源的合理性上升，这就更容易导致封闭式竞争，不具有技术优势的企业往往陷入“内卷式竞争”。

2 市场：建墙还是开门？

在地缘政治经济剧烈变化的时期，保护本国市场的“建墙”行为成为更为普遍的选择。近年来，美国率先挥舞关税大棒和单边贸易制裁武器，国家间关税和非关税的贸易保护措施显著增加。伴随着贸易保护主义、单边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的兴起，许多国家的市场开放度大大降低。科研界也面临去全球化问题，科研人才、资本、科创投资的全球流动性下降。在这种情况下，创新驱动增长比正常情况下要困难得多。我们看到全球R&D支出增长的放缓，由2019年6.3%的历史高位降到2023年的4.4%，企业作为R&D支出的重要主体（占全球R&D支出的比重超过70%），其R&D支出增长由6.7%降到了4.2%。

3 制度：包容性还是排他性？

从国际看，地缘政治紧张虽然也催生了各种抱团取暖的结盟关系或合作关系，但大国间的战略对立和科技竞争倾向，不仅使得许多合作机制具有小圈子和排他性特征，即便是圈内国家间的合作也面临许多不确定性和信任风险。这种情形下的创新驱动增长的合作路径实际上让位于竞争路径。

从国内看，选择包容性制度还是排他性制度对创新增长的整体效应至关重要。在地缘政治剧变导致创新的外部环境发生重大变化时，国家内部更加需要在创新激励、投融资和成果转化等方面，构建起包容中小企业，以及包容弱势群体即那些在获得科创要素时处于相对弱势地位的群体的制度与机制，是在外部竞争恶化时提升内部创新合力的必要选项。

03 打造亚太创新增长伙伴关系

面对地缘政治经济格局剧变冲击，如果亚太地区能探索建立创新增长伙伴关系框架，不仅能大大释放亚太地区的创新活力，还能对单边主义和科技霸权形成有效对冲，为促进全球创新增长提供有效的公共产品。

1 技术：亚太成为创新之源和增长引擎

亚太地区的科创力量正快速崛起，高技术产业发展迅速，原始创新不断增多。从世界知识组织发布的全球创新指数排名看，全球排名前15的亚太经济体有6个，其他9个为美国和欧洲8国。例如，地处亚太的东盟国家高科技产品出口在2015-2022年间增长了1倍以上，年均增长9.7%。按照WIPO全球前100位科创集群排名数据，中国有24个排名全球前100的科创集群，连续三年数量最多，美国有22个，德国有7个，英国有4个。

亚太地区是全球增长的重要引擎。IMF最新预测显示，亚太地区经济增速将从今年的4.5%放缓至2026年的4.1%，尽管如此，该地区仍将是全球增长的主要引擎，对全球增长的贡献率约为60%。

2 市场：亚太私人财富与新兴中产阶层扩大趋势

莱坊（Knight Frank）《2025年财富报告》显示，亚太区是全球私人财富增长最快的区域之一，以资产净值超过1,000万美元计，亚洲高净值人群在2024年增长5%，总数突破85万人。其中，中国内地的高净值人群已达47万人，占全球的20%。Hawksford报告显示，预计到2030年东盟地区将有70%的人口迈入中产阶级。私人财富的持续增长和中产阶层的持续扩大，带动亚太消费市场对科技产品、医疗保健、电子商务及数字金融服务的需求增长，为AI技术发展提供巨大的市场空间。从能源消费看，全球前四大能源消费体有三个在亚太地区——中国、印度和东盟。

3 制度：建立开放包容的亚太创新增长伙伴关系

面对全球地缘政治经济格局的剧烈变化，建议探索建设亚太创新增长伙伴关系。中国可在其中发挥共同发起者、推动者和建设者的积极作用。

一是推进APEC框架下的区域创新增长合作机制建设。推动破解技术发展不均衡问题，加强全球产供链的创新动能和韧性机制建设。例如，东盟国家半导体自给率不足5%，而美日欧掌控全球80%的高端设备供应，这样的技术鸿沟使得亚太地区发展中国家面临“低端锁定”与“高端断链”的双重风险。明年中国将成为APEC会议东道国，我们承接了相关课题，建议中国可发起“亚太创新增长伙伴关系”倡议，在APEC框架下推动创新增长联合行动。包括但不限于：（1）探讨建立APEC技术合作基金的可行性，支持成员企业组建跨国研发联盟。鼓励企业合作建设5G联合实验室，共建通信技术与标准。支持具有条件的成员设立“亚太半导体测试认证中心”，推动亚太地区芯片检测标准互认与标准合作，降低中小企业技术准入门槛。（2）推动成员间数字技术赋能应用的合作。研究表明，亚太制造业平均数字化率仅为43%。为此，可加强数字技术赋能应用的合作，介绍和推广中国建设“数字孪生工厂”“工业互联网平台”等应用的成熟做法和经验。（3）降低成员间技术合作的壁垒。在AI领域，鼓励成员与国际标准化组织合作，推动相关国际标准制定，推动成员间AI标准互认和互操作性，减少多双边贸易的技术壁垒。（4）推动AI服务于人的发展的治理框架建设。探讨设立包容性AI发展基金，促进落后成员政策制定和执行能力，推动AI技术的可持续发展和普惠应用。支持成员间分享AI监管原则的最佳实践，加强对监管规则标准的透明度和经验分享。

二是进一步深化中国-东盟创新合作关系。2023年，中国-东盟领导人峰会通过了《共同推进实施中国-东盟科技创新提升计划的联合倡议》。在此倡议框架下，需要尽快出台AI和数字领域的创新增长合作行动方案。推动中国与东盟国家AI算力共享与基础设施互联互通，推动提升AI技术应用的互操作性，提升数据跨境的可访问性和安全性。中国与东盟国家可通过分享数字经济发展经验、开展数字技能培训以及增强数字技术标准互操作性等方式，在数字政府、智能制造、智慧城市等领域深化合作。建立开放式数字基建互联互通基金，可由政府、开发性金融机构（如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以及国际资本（如主权财富基金）共同出资，采用混合融资（Blended Finance）模式，撬动私营资本参与。粤港澳大湾区以及海南自由贸易港等有条件的地方可探索共建跨境数字经济产业园，在区内实行特殊的数字跨境政策，在区内打造服务中小制造企业数字化转型的公共信息服务平台，提供中小企业可负担的ERP（Enterprise Resource Plan,企业资源计划）系统、智能仓储解决方案。

三是把“一带一路”打造成为科创合作之路。“一带一路”的发展导向，不仅体现在经济增长，更体现在推动社会发展和人的发展。AI技术在赋能残疾者、年长者以及社会底层等弱势群体方面仍有巨大潜力，全球有13亿残障人士，老龄化成为全球性议题，尤其亚太地区面临快速老龄化的挑战，这些都亟需技术解决方案，但AI技术赋能在这方面还远远不能满足需求。一带一路”倡导开放包容、互利共赢。中国可积极倡导和促进“一带一路”国家AI技术共享和开源合作，推动确立AI发展的人本原则和包容性原则，携手“一带一路”国家和全球南方国家等推动构建包容普惠的全球人工智能治理体系。同时，可把包容性发展为导向的AI技术合作项目作为数字丝路建设的重点，推动构建技术普惠化制度，共同走向更加包容普惠的数字未来。

最后特别想提一下，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刚刚颁给了两位创新经济学家。AI时代更需要人文社会科学包括经济学的理论创新和突破。天津论坛是促进思想交流与提出问题的重要平台，在AI时代我们面临许多新的课题。AI是新质生产力，这个生产力会如何决定生产关系？当经济基础发生重大变化时，上层建筑如何适应这些变化？前三次工业革命都是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的高发期，我们如何在利用颠覆性技术推动生产力发展时，避免战争、冲突和社会革命？这些问题需要人类共同的智慧去破解，而不是各扫门前雪。

*天津论坛是由南开大学和韩国崔钟贤学术院共同举办的系列国际论坛，起始于2015年，隔年举办一届，迄今已成功举办五届。本届论坛以“科技创新与未来城市：机遇与挑战”为主题，下设十四场分论坛，融汇前沿技术与人文思考，展现多元智慧的交融碰撞。